张桂芳很忙。
和她交流的两度延期，直到第三次才在时断时续中完成。整个过程中，她先是赶到村头的老干部活动现场收尾，又在村里的席面上指挥油放在哪里，碗摞在哪里。交流刚结束，她已经风风火火地投入到晚上的带货直播当中了。
2023年初，张桂芳作为“97村长小芳”在抖音走红。接下来的两年里，媒体络绎不绝地来到她所在的河南省鹤壁市山城区石林镇三家村。在大众叙事中，她符合一个“优秀村官”的全部要素——年轻、返乡、敢想敢干、擅长运用互联网新工具。
剥去外界赋予的种种标签，我们看到的，是一个普通女孩的求索和坚持。
张桂芳在三家村
“普通家庭长大的普通人”
“你是不是在作秀?”曾有来访者向她抛出这样的问题。
张桂芳走红这两年，除了大量正面报道，有时也会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冒出来。有一次，村民对她的评价被断章取义地写进文章里，她找过去希望澄清，却被对方以“报道社会真实事件”为由拒绝。最开始，她也会愤怒、分辩，现在，她往往只是平静地回应：“别人怎么想，我管不了，能宣传村子就可以。”
张桂芳现在偶尔被困扰的，正是她在初到三家村时努力想要得到的。2020年冬天，从天津农学院毕业一年的张桂芳还在天津和朋友经营民宿，却被几通来自老家的电话说服，走上了一条从未设想过的返乡路。2020年12月25日，张桂芳当选为三家村党支部书记。2021年1月，她又高票当选为村委会主任。
张桂芳把回村经过发在抖音
在@97村长小芳 的评论区，一条“三家村不好干”的评论被点赞超10万次，三家村是出了名的没资源、没产业、没人才、没名气。张桂芳刚上任时，村里因为修建河道等基础工程负债百万元。她记得，当时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到村委会要债。村委会平时连空调都舍不得开。为了把名气打出去，吸引资源，张桂芳借着三家村地势起伏大、房屋错落的优势做了墙壁彩绘，顶着重重压力打造了“彩虹村”。
彩绘刚画好后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，张桂芳又开始联系媒体和抖音达人。第一篇报道发出后，很快引来了一家公益机构的关注。此后，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到了三家村。
张桂芳对用抖音宣传三家村很有信心。“我相信搞好抖音能给三家村带来更大的资源。”
张桂芳打造的“彩虹村”
2023年初，她注册抖音账号@97村长小芳，以张桂芳个人IP为载体宣传村子，所有权属于村委会，相关收益归村集体所有。很快，@97村长小芳 在抖音获得超过370万点赞，一条短视频最高播放量超过7700万。
后来的两年，依靠这份关注度，张桂芳拿到帮扶资金，陆续解决了村里大部分负债。家家户户门口的泥路变成了柏油路，村里建了游乐场、图书室、电影放映室……
随着村子和自己的名气渐长，张桂芳也不得不学会面对外部接踵而来的期待和要求：
“是不是在作秀?” “你给村里带来多少实际收益?”……“就前段时间还有人骂我，说没得好处怎么会这么费力帮村民卖东西。”张桂芳的话语中透露些许无奈，“你真的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。”
张桂芳(左七)参加央视《中国梦·家国情——2024国庆特别节目》
外界的目光让她不断审视自我，她经常自称“德不配位”。参加一些大型活动时，跟社会各界的优秀人士站在一起，她不自觉地自我比较：“和这么厉害的人站一起，我就是一个普通家庭长大的普通人，一个普通的村支书。”
大时代的主旋律落在小人物身上，留下一连串复杂的音符。张桂芳想要寻找一片自己的立身之地。
“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村长”
“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，没有实现创收，其他地方做得再好，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村长。”
在张桂芳乃至一些村民看来，创收与否不是衡量一个村长成绩的唯一标准，“但一定是一个很有分量的标准”。
“要在三四年内实现量变到质变，是很难的。但哪怕一件事情只能为村子赚100块，我也要做。”张桂芳说。
张桂芳口中的量变是指发展规模化种植。由于大量人口外流，4.42平方公里的三家村常住人口只有400人左右，除了老人，就是孩子。三面环山，远离国道、省道的地理位置，也很难等来工业。
“靠等、靠要不是办法。”张桂芳提出来，先从种地、种好地开始。
去年，三家村村民种了100亩小米，2万多斤也都通过线下渠道卖出去了，户均增收2000多元。
2023年，三家村小米丰收
但张桂芳隐隐觉得不对。
收购小米的企业大多是看在“网红村长”的面子上下单。“如果我离开了这个村子，明年的小米怎么办?后年的小米怎么办?”
“要让三家村的产品有一个让消费者非选不可的理由。”
什么样的产品才能带着三家村跑起来?小米是粮食作物，不属于经济作物。有一种声音是，为什么不种植经济效益更高的农作物?张桂芳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，但她的手一挥，就是村民们一年的辛苦和收成，她不能赌。“谁来出这个成本?种出来卖给谁?亏了钱算谁的?”她不得不面对这些现实问题。
“如果我能一场直播卖出1000万，那三家村想种什么就种什么。”在没资源的三家村，@97村长小芳 在抖音的关注度就是最明显的资源。要打通一条可持续的销路，张桂芳能想到的性价比最高的方法就是抖音电商。
张桂芳(右二)邀请村民走进直播间
很快，村里集体种植的小米，养鸡场的土鸡和鸡蛋，村民们用篮子、袋子拎来的菜籽油、蜂蜜、绿豆都被带进直播间，张桂芳几乎把所有资源和希望都放在这里，甚至连家门口长的核桃都被打下来当做粉丝福利。
在这个尚处于发展早期的原生态直播间里，一切并不是总在掌控中。一场直播中，带来蜂蜜的村民出镜介绍自己的产品，一句脱口而出的“可以美容养颜”意外触发了平台的违禁词，直播被强制关停。面对村民的无措，张桂芳只能连声安慰，心里却在担忧村委会里的40箱鸡蛋。
后来，张桂芳发现，初级农产品受众局限，便组织村民加工香油。但非标准化的产品遇上了职业打假人，张桂芳自认理亏，自掏腰包赔了500元。
这件事让张桂芳吃了教训，她决心将农产品标准化。第一款试水的产品是面包，“面包受众广，老少皆宜。”她找到食品厂合作，收购三家村村民种的红豆，生产了一款红豆吐司，后来又开发了一款南瓜口味的。
张桂芳在直播间带货三家村红豆吐司
张桂芳的直播往往放在户外的晚上。补光灯打在身上，她黝黑的肤色格外醒目，常常引起粉丝的夸赞——这是在基层挥洒汗水的见证。每当这时，她总会在心里感谢这个时代，它让一切微小的努力都可以被看见。
“没有在主播那个位置上，很多事情是体会不到的”
“去年我还觉得主播这个职业不那么‘正确’，但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自己以前为什么会那么想了。”开启直播带货4个月后，张桂芳说道。
“没有在主播那个位置上，很多事情是体会不到的。”作为新人主播，张桂芳一有时间就扎在三农直播间学习，陕西的@村长村长 在内的众多达人都是她学习的对象。
她会拆解主播的每一句话、每一个表情、每一个动作，“他们并不是随便吆喝的，是有技术在里面的”。@村长村长 直播间的农村妇女主播很火，她便学着策划了“老年女团”的IP。
“老年女团”在直播带货
对大多数农村年长女性来说，成为直播间的固定主播是一个挺大的挑战。村委会东拼西凑地找来6个口条不错、五六十岁的农村女性。她们都是地道的农民，要她们在直播间里坦然、流畅地说出固定话术，应对弹幕里的随机互动绝非易事。“但她们都做到了，而且一天比一天好。”
只要播满一周，她们就可以获得140元报酬，并且只占用晚上的时间，家门口就能上岗，比白天到村子外面做工赚钱还容易些。
张桂芳看着直播间里阿姨们的笑容感慨又感动。这是当下中国农村正在真实发生变化的女性面孔。通过一条走向外界的通道，她和她们正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由生活。
张桂芳和村民走在三家村
无论对于“老年女团”，还是三家村本身，这条路才刚刚开始，能够走到哪里张桂芳也不知道。但她相信，这是普通村落增收致富的一条快车道。眼下，张桂芳正在调整工作节奏，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抖音电商的运营当中。“不可能我用两成的精力和别人十成的精力收获一样多。”
最近几个月，她接受的采访越来越少，大大小小的活动也推掉了不少。“先沉下心来把抖音电商搞好，有了更强的销售渠道，才能为村里链接更多资源。”
她攒了一箩筐的问题，想要在合适的场合抛给行业里的前辈：
“我们的货盘有哪些问题?”
“我们的直播模式对吗?”
“我们的‘流量密码’可能是什么?”
……
她把姿态放得很低，对她来说，别人的目光，总比压在三家村身上的重担要轻。她不再被外界的误解和标签限制，而是更专注在自己要做的事情上。她并不清楚前路究竟是否坎坷，她只是做了一件事情：往前走。
张桂芳的社交软件签名，背景图是与同事的合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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